森林的故事（4）【星汉灿烂】
所有人都看向荣福所看向的地方，一声不吭。他们好像是有经验的，因而严阵以待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定会到来的东西一样，如同士兵一样决不后退。荣福转向他们，他们纷纷抽出一根前端削尖、小枝丛生的树枝。小东还在惊讶时，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，转头看去，原来是朋彻，他的树枝别在腰间。
“你到后面去，后面的事情你不想知道的。”朋彻对他说。
“什么事情？”小东只是好奇，他心里也很清楚，接下来真的不会是好事情。
“别管这么多。出了事，藏到草丛里面。或者躲在树后面，不要出来。”朋彻说着，把他拉到后面去。
他正为朋彻这样的举动好奇时，那危险和灾难已经到来了：从他们来的路上，走过来一队人马。领头的是一头黑熊，跟在他后面的，有五头老虎，后面黑压压的，大概几十只兔子，更显出了他们的威风。朋彻也没有时间管小东，因为他现在需要到荣福旁边待命，这群不速之客没那么好对付。
荣福背对小东，但是后者显然能够看出，荣福没有任何退让，一言不发的他显然不想让人找到任何一点把柄，从根本上说，他也没想参与什么事情。对面领头的黑熊，小东藏在树丛里，也能看见那裂开笑的嘴和暗藏杀意的狡黠目光，他原地不动，并不是因为什么“先礼后兵”，而是想要像对付其他人那样，等待一个出手的借口。
两人面对面不说话，站了一阵子，他们身后的兔子们也一言不发，屏住呼吸，注视着焦灼事态的发展。现在看来，没人发现小东，他在树丛里面藏得很好。
“你耽误了我们多少时间，我难道还用再说什么！”那黑熊突然大吼起来，义正言辞，好似“正义迟到而不会缺席”一般，“我们已经得到了准许，这里便是我们采集的地方！你是何等草芥，挡在我面前那么久？我耽误的时间，你赔得起？你赔得起？”
“你这老二，好一个威风样子！”荣福显然早有预料，对待眼前这名曰老二的黑熊，语气之坚毅，蓄势待发果真让他此刻厚积薄发出来了，“什么叫‘便是’？你自己去问总务，森林是公共的，没有‘你的’‘我的’，我们不是人类！还有，我们这些人一直……”
“人类！你还知道人类！”黑熊老二的声音怎么会比一个年近半百的兔子小？“人类的制度又有什么不好？他们已经论证出来了，弱肉强食，我们则帮忙证明了，几百年以来都是。听说你还和狼打交道，丛林的狼也创造了不少法则，我听说总务也在认真考虑。说到这个，总务难不成是你的？总务的规矩不能改了？还‘你们一直’，‘一直’又怎么样？谁有力气就得听谁的。你听总务的，总务就是这样说的！”
小东注意到了他们所说的“人类”，还有“狼”，心里便有了些起伏。他有不少关于“人”的印象，对于“狼”，更不用说了。只不过他们不谈了，小东也忘了这回事。
“有什么证据？你把许可令拿出来。”荣福是不怕威逼的，他现在仍然有着十分的勇敢，而没有因为那些言语的威胁消减一分，“不然怎么叫人信服？”
“信服？力气叫人信服！”黑熊老二终于不愿意忍了，他之所以叫来那么多人，本来就没想和眼前这个老兔子好好说话，即便他屈从了，也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，动手是迟早的，而黑熊也等不及了，“我的兄弟们，叫他们瞧瞧我们的本事！”
于是，五头老虎嘶吼起来，如同暴风一般的叫声回荡在森林中，越过黑熊老二，朝着荣福、朋彻冲过来，便是要展示他们对一群所得勉强果腹的兔子的“本事”来。而那后面黑压压的兔子仗着老虎的势，便是那声音的回声一般，也冲去。
小东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切：那群威猛的动物露出獠牙，挥舞利爪，如同要吃了对面所有兔子一般逼近，后面跟从的兔子不快却不慢地挪动着，助长他们的气焰，好似黑云翻墨压境，又似波涛汹涌来袭；但这朴素而英勇的兔子们站在原地不动，他们明显是害怕的，但看见荣福抄起木棍半步不退的样子，纷纷站到他的身边，正如树木丛生不倒，也如高山屹立永存。小东身手敏捷，还爬上了一根树杈，占据高地永远不是坏事，如果他们需要帮忙，小东跳下来便是。
朋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石头，投向打头的老虎，正中脑门的石块让他跌倒在地。后面的兔子见状止步不前，他们在犹豫，因为他们担心。老虎也一样，毕竟定钱也不少，为什么还要招惹无辜的人？——也停滞不前。却见另一矮小的兔子，猛地钻过来，一跃而起，朝着另一头白虎的后脑勺上用尽浑身力气重重一击，而后脚尖一点地，跳进另一侧的树丛中。兔子对老虎，实力悬殊，但用尽所有的话，兔子能使老虎趴下。
因之，后面的兔子愣在原地。他们没有收任何定钱，干这件事也没有任何报酬，但他们签订了合同，便不得不一直这样地帮自己的上司——黑熊老二——做各种事。他们要是不被黑熊老二的同僚们，在总务的那些见钱眼开的松鼠们所迷惑，也就不信什么“诚信商业”，而去把合同的每一行看清楚了。一个是活命，一个是为了活命而看上去理所应当的做事，做的事光彩与否便不重要了，但在如今的情形，也便只能舍弃后者了。的确，他们是可怜的，只是想拿到这两个中的一个或者两个罢了。但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竟完全不考虑了！荣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的经历了。怜悯，是没有这个空闲的，但他着实不想和他们计较什么，就像戳中一头活猪和一块猪肉、看到的反应不一样，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反应，也因此放过了。至于老虎，没被打中的三头里，两头想要退缩，为了站在身后的黑熊老二、而给他留些情面，不至于白拿钱的，则把那两头已然眼冒金星、被敲得七荤八素的“伤员”老虎拖到后方，命令那些溃散的兔子抬走——都是为别人做工的自然也会互相留情面。
至于剩下的那头老虎，他脸上青筋暴起，似乎要把把那道陈年伤痕撑开来了。他是杀红了眼，不知为何而怒，而不为自己怒，便是被黑熊老二所青睐的那类。朋彻还有一块石头，但是投出去时那老虎已经往前跑去，因而偏了。在他身后的黑熊老二依然跑到了为石块所投掷不及的地方，因而笑容更加猖狂了。小东焦急地看着，他爬到黑熊老二头顶心往上的那根树枝上，打算从后面给他们一击。没错，小东是第一天在这队伍中，但他已然愿意出这份力。
只见此时，所有兔子，从树丛中，从树干旁，从树杈上，一拥而上，把那凶恶的老虎围住，人人给一棒子，而又跳到别处去。那老虎浑身挨打，却打不到一只兔子。那每一次击打力道不大，久而久之竟也磨破了那坚不可摧的粗皮。
这时候，小东拔下一根小枝，一头尖锐朝下。他瞅准时机，便跳跃下来落在那老虎的后背上，连带那小枝扎入一处。朋彻注意到了他，大呼他的名字就上前去把他抓走，可那卡着的小枝尚在，小东还没反应便被抓走，死死握着，那鲜红的一点便拉成一条直直的线，好似水墨画中宣纸上落笔而勾勒的一竖，又渐渐四散延展开来。这实在是耗费了过多的体力，小东索性瘫倒在草地上。
“你们！你们！”黑熊老二上前拖走那头老虎，后者大吼大叫，几近盖过怒不可遏的黑熊老二的声音，“你们等着，我全记下了你们名字！晚上别睡太死！总务！总务！还有我的兔子们，你们这群……给我回来！”他死死盯着荣福、朋彻、小东，又狠狠瞪了小东一眼，而后转身向后跑去。地上翠绿的草地上点缀着斑点，好似谁家刚采的红果子掉下来了一般。
朋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，来到小东旁边看看他有没有出事。小东抬起头看着朋彻，想要说几句话，但看他警惕的眼神便不敢多说什么，又瞥向荣福，他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不动，望着远去的黑熊老二一伙人。至于他身后那些基本没参与打斗的兔子们，他们都很高兴，也看向远去的那伙人的身影，似乎还想庆祝一番。
“你联系得到老狼兰德？”荣福走到站起身、正喘着粗气的小东身边，对朋彻说。
“好久没联系了，最近风声紧。”朋彻说着，上前搀扶小东，“现在总不见得只能去找他？在这里避一避也不是不行？”
“不行，滴在地上的，怎么说都没法消除了。”荣福轻蔑地看向地上，“要挟人的证据他们本来就不需要，现在又有了，更是不得了。只能去找老兰德。”
“那得赶上很长一段路了。”朋彻叹了口气，说道。
“对不起，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小东试探地说。即使自己处于最差的环境，道歉永远不是一个差的选择，何况现在看来，朋彻和荣福还想帮忙给自己脱困。小东不知道在所谓的总务，自己刚才干的这些事会得到什么后果，但显然不会被放过。
“我能理解你这样做。”荣福冷淡地说，他不想责怪小东这个初来乍到的人，但心里显然有无限被压抑的愤慨，不是对小东的，自然也不能展露出来。
“你做得很好了，换做其他人哪里有这个胆子？”朋彻露出笑容，虽然这个笑容在他黑色的茸毛下几乎被遮盖，但小东能感受到。
“今天立马回去收拾东西，要走小路，绕开人多的地方。”荣福简单地说，而后他走向兔子们，“大家都过来，我说句话。”
他们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，走过来时，各自心里都有事情。小东看着他们，他们则没有一个人看着小东。
“这次情况与以往不同，你们中间的一些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。”荣福镇定地说，他坐在地上，看上去似乎心中没有一丝波澜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事情有多重要，“今天我会把工钱发给你们，你们自己选择要不要接受。之后，我和朋彻，还有这位新来的，暂时会消失一段时间。到时候，大家各奔东西。我们也不一定能回来。如果能回来，大家总会见到我们在中心的。”
“这一定不会长的，我们会再见的。”朋彻笑着说。
“可你也不至于如此，朋彻。”一只黑兔子说，“你也没干什么大事，他们两个走便是了，你何苦？”
“这次不同以往，”荣福对他说，“他们记住的怎么可能是石头还是木刺？他们记住的是黑脸还是白脸，这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。哪管什么其他的？”
“是这样的道理，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回来，你们不用担心。”朋彻的笑看起来是由衷的，把不少的同伴都打动了。
“要拿工钱的跟我走，趁着现在还有时间。”荣福说这话时，一众兔子跟过来，还有一些兔子议论纷纷，最终退出了队伍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“我们走。”朋彻看着小东，他的微笑还是那么真诚。
一行人顺着原路返回了聚落，但是之后的路与此不同。在这条路上，小东他们穿过了木桶，翻过了杂物堆，从两栋房子之间的夹缝挤过去，再滚过一个又一个突破，好似登上山峰、又一步下来那般。荣福和朋彻轻车熟路，后面的一些人中有走丢的，但是荣福不打算管他们。
他们来到的是破旧的木屋，里面全是浸泡了各种果子的酱汁的木板，看上去潮湿又粘稠，散发出一股木头、果子、酒的混合气味，让人心里面生出好奇，却又有些提防。荣福从一个木板箱子后面取出所有的木片，按照账本上的记载把木片分发给离开的兔子。最后一只兔子在他们的目光中走向远方时，剩下来的还有相当的木片，小东问朋彻要用它们来干什么。
“不会用它们，”荣福抢在朋彻之前回答，他现在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三个行囊，分发给小东和朋彻，“我们一会儿把他们全部换成坚果。”
“坚果怕是没有那么多卖的，稍许来些浆果也不差。”朋彻说道，“要让所有的浆果都坏掉也要一点时间。”
“那就这么办。我们走。”荣福说。小东把东西整理一遍，把身边带着的《观察与见闻》，这本要紧的笔记本也放在了行囊里，里面则夹着书写工具。
三人来到外面，街上如同往常一样，没有任何变动，但是小东察觉到了不少额外的东西。街上的商贩依旧在叫卖，路边的乞丐依旧被驱赶，树上的松鼠依旧忙碌着跳来跳去。
至于伯新，小东说要离开他，便离开他。小东不打算做什么道别，伯新也许会过意不去。不过他们也才相识两天不到，这在聚落这样的世界里值多少钱？兴许小东很特别，但他能特别到什么地步？哪怕把徐霞客叫到伯新家里，他的见闻又有什么意思？今朝有酒今朝醉，是因为这瓶酒明天过期。聚落里的防腐技术当然不会差，只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在精神上应用，毕竟用完一个就能换新。
小东是这样想的，他的心里才会过意不去，没有人把他精神里的地窖拆掉过，不过仔细想想刚才那些事，再想想荣福和朋彻，那些过意不去也被吹散了。
总务的速度没那么快，荣福和朋彻大量地换购了坚果和浆果，填满三个人的行囊。附近的商贩们很是高兴，纷纷打烊收摊。至于回去要做什么，便不知道了，但回去总是比不回去要好，他们是这样想的。
往外围区域走动的时候，荣福和朋彻注意到，一群穿着正式的动物正在中心发布什么声明，一群动物便围在周围。小东知道，这是黑熊老二他们的威力已经开始施展出来了，还好现在已经快出去了。正午高高的太阳悬在头顶，三人逆着涌来中心、或是吃饭、或是凑热闹的动物潮流，离开聚落。
“你还记得那条路？”朋彻问，“何况老狼兰德不见得还在东聚落里，我们去那里也不见得找得到。再说了，东聚落现在还是不是那个样子……”
“东聚落总不见得被谁踏平？”荣福看了看身后渐行渐远的繁荣建筑，眼前的都是稀疏的平房，有些还和树木融为一体，“只要去到那里，总比留在这里被黑熊老二的人追好。”
三人不做声，往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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